我小学六年,前后读了三所学校,换了三个地方。基本上是,每个小学读两年,恰好三等分。
不知道是什么原因,我启蒙较晚,七岁多快八岁了才入学,是马湖小学。就在我们马湖村学堂坡上,与我家老屋只隔一条马路,近得很。学校的那块铁片钟,开始慢悠悠的“叮---叮---叮,当---当---当”来两遍,我是一点不急的。从家里跑上坡,完全来得及,还没等那最后急促的“叮叮叮,叮叮叮”结束,我早就冲进教室了。
马湖小学,只是我们玩乐的地方。
在“学堂坡上”一文里,我作了比较详细描述。那时玩性太重,不怎么把学习放在心上。而且,大都要帮家里做事,有的家又离学校那么远,像梁寨、那柳、杨家等村子里的同学,就要走那么些山路土路,不怎么方便,不像现在,各村都修通了水泥路。但在我的记忆里,这些远的同学迟到的不多,反而是本村的几个,常常迟到。其中,八二、八三、八四三兄弟迟到最多,特别是八三、八四(我要喊他们佬)。他们迟到了不推门进来,却多半是偷偷地像老鼠钻地楼脚进来。那时我们的教室是泥巴地,木房子的柱子垫在石墩上,地楼脚就隔开了那么大的缝,加之顽童们又刨掉了下面好多泥巴,故可以从那些地缝钻进来。(也可以从外面爬壁板窗户翻过来,但上课时不敢)楼上又未铺天花板,整个教室空荡亮堂,就是冬天灌风有些冷。
我只对两个老师有些印象。梁官权老师是其中一位。好像教过我们数学。他是梁寨人,差不多和我父亲前后当民办教师的。为人憨厚老实,有一副难得的笑脸,知道别人取笑自己,也不发脾气不吵。他好像一直在马湖小学教书,当了好多年民办教师,最后得益政策,转为公办。我有时想,人若性格脾气好,也能熬到苦尽甜来,像梁老师,比我那仁培堂伯能忍能受,不吵不闹,“多年的媳妇熬成婆”,有了个较好结局。这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性格即为命运吧。
还有一位女教师,保靖城里人,姓姚,那时年纪有那么大了。有年我得了甲肝,病得厉害,后来虽然好了,但人很虚弱。父亲带我到保靖人民医院复检,姚老师家就在迁陵老街,离医院不远。我们到姚老师家做了次客。大都忘记了,记住的只有,姚老师屋前那条通向酉水码头老街,被人们脚板磨得亮光耀眼的青石板。还有,就是姚老师做的新鲜西红柿蛋汤。我这乡里人,在姚老师家,是人生第一次看见并吃上西红柿的。保靖的地方话叫“大浆果”,那时,农村是没有的,看不到,只有“小浆果”,红红的,像现在人们爱吃的圣女果,成串成串,长满了田垄地头。
三四年级在他卜小学,虽不远,但也让我第一次品尝了离家独自生活滋味。在“他卜两载”里,大都讲了。这段经历,丰富了我少年外出自处体验,让我敏感自尊的心变得更细腻,也更脆弱而倔强。寄人篱下,孤独无靠,可能有些夸张,但确实强化了“害人之心不可有,防人之心不可无”的警觉自保意识。
我在他卜小学里有两次劳动教育,值得补记一笔。一次是到高劲坳村给学校食堂搬柴,一次是到茅坪河边挖沙。做事我并不怕,从小做惯了。我只是充满了好奇和新鲜。现在觉得劳动是较为难得的人生体验,是很有意义的重要教育形式。
去高颈坳,要从他卜小学沿靠水库那边山坡往上爬好长一段坡,到了山头,大概是要经过五里坪好些寨子,都是我从来没去过,以后也再没去过的地方。只觉得路好远,每个人拖一根干柴,虽不怎么重,但好手难提四两,路又不好,就是打空手走,也要有些体力的。幸亏一帮半大小子,正是好玩年纪,一路的风景,一路的新鲜,吵着闹着、追着撵着,不知不觉,路就变短了,柴也就搬回来了。
茅坪,属水田河乡,是与我们水银乡接界的第一个苗寨。从他卜小学出发,穿过水银场,沿着绕来弯去的石子车路一直往下,下到谷底,便有一条小河横亘在前,截断了公路,又便有了一座桥。我们挖沙的地方,就在这桥的左手下方,快到这小河汇入水田河的沙滩那边。这小河与水田河,与马湖的下巴河相比,那就是黄河、长江,给我大开眼界、惊奇惊喜,还有小小的害怕胆怯,那深潭的绿,那大小不一圆润如玉的鹅卵石,那翻滚的白浪,都给了我很深刺激,好多年后,还时不时在梦里出现。
但印象最深最难忘的,还是那水田民小,全称是水田河民族小学。我父亲从永顺民师毕业,带我到这里读完小学五六年级的。
水田民小,坐落在最热闹的水田河场上。那时的场的主体,就是北起水田河桥头,南到水田民中篮球场下的供销社整个马路。比水银场大了几倍,也热闹的多。水田民小在公路的右侧,有些地方还开有壕沟,将学校与闹市隔开。
我们刚到的时候,教学楼还是两层木质楼房,比马湖、他卜的都高大结实。记得,读五年级时,我们的教室在二楼,教室中间还被屋柱头隔开,柱头挡住了视线,看老师在黑板上的板书还得站起来歪到一边。当然,若不想听课,这柱头又是好的掩护,老师也不易发现学生在下面搞名堂开小差。
后来拆了木屋,修了水泥楼房。六年级时,我们就在篮球场南边,靠近村民稻田的新楼房上课了。教室外,往南是很宽阔的一片田坝,往西可以看到山脚下的水田河。这新教学楼楼梯、走廊间的铁栏杆,就是我的大姑爷焊接的。记得,大姑爷这件活做得不容易,很辛苦,电焊的火花,把他的眼睛熬得像赤眼蜂,人很憔悴,大姑爷还把他的辛苦得来的工钱,给了我不少,不记得是10元,还是更多。那时,钱很值钱。我清楚记得,我、弟弟、父亲三人,每个星期改善生活,就是赶场买两片白豆腐煮玉米酸糊糊,那就是人间至味,到现在,我还是吃不厌。
我最大的新鲜感与发现,来自我身边的老师和同学。他们大都是本地苗族,少部分是丰宏村的土家族。特别是苗族师生,讲他们的我听不懂苗话,给我置身异国他乡特别的味道。他们就是讲汉语,也和我们不同,就像外国人讲中国话,给人怪怪的感觉,过了好些年我才习惯。我也慢慢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苗语。在异乡陌生环境里,我的感官和心灵,都变得更敏锐更积极,我的视觉和听觉就像春天生长的花草,充分打开、吸收、消化、绽放。一切欣欣然、开放、活泼,让人充满遐想。
教我五年级数学的老师姓石,他儿子石泽恩和我同班同学了5年,小学两年,初中三年。石老师魁梧结实,会武术,我只见过他儿子石泽恩表演过拳术,但不记得石老师是不是露过几手。听人说(包括我父亲),这石老师的爱人,也就是我同学石泽恩的亲娘,是被人害死的,好象是在永顺民师那里的某条偏僻路上,而且一直是个谜,不知道凶手是谁。这给了我很大的震动不安。有时看石泽恩,观察他的生活,觉得他还正常,不像一个没娘疼的。石老师一个人拉扯几个小孩,没有再娶。
梁洪武老师教我六年级数学。梁老师是另一个乡,葫芦寨的。梁老师比较喜欢我,给我额外布置了许多行程追及问题,也有那鸡兔同笼,把我脑壳都搞大了。不过,因为“受宠若惊”,我倒没什么怨言,加之,做多了,数学成绩就比一般不做和少做的同学要好,也让我觉得辛苦值得。我在年级总分排名,一般是前三,数学的贡献大,这里有梁老师的功劳。我五年级时,就参加了第一届六年级的毕业考试,好象是排在第九名,我父亲虽没有当面表扬我,但对我还是很满意的。到了六年级,我父亲亲自上我们语文,兼班主任。他那时当了学区校长,水田民小有3个州民中的保送名额,我父亲却没保送我,把名额给了排在我后面的学生。谁知,小升初,我的数学考砸了,不仅没考上州民中,连我们保靖民中都没考上。后面我父亲也说,他万万没想到,他的“得意门生”考成这个样子。其实,也不能怪我,我一直认为是题目没出好,太无聊啦。我记得,第一道大题,出了好几十道加减乘除混合运算小题,不是难,是简单!我这人天性多疑,总怀疑这里有名堂,平日里三下五除二分分钟搞定的事,我做来做去,还多种方法检验,怕出错,心神不定,浪费了不少时间。当时,监考老师是水田民中的龙明成校长,一个数学老师,我坐在进门第一个位置,他就坐在我对面。最后一个10多分大题,我在草稿纸上都搞出来了,没来得及誊写,结果下考铃响,第一个收我的卷子,眼巴巴就这样泡汤了。这龙校长倒是蛮高兴,我们班很有一帮子好学生就留在了水田民中。三年后,我们果真为母校争了光,在初升高,考到了保靖初中前几名。好多同学考上中专,还有几位考进了州民中。我虽然发挥不理想,却也终于没让父亲失望,进了州民中,那是后话。去州民中前,父亲提醒我给梁洪武老师写了一封感谢信,梁老师那时已退休了,让我感动的是,他给我回了信,鼓励我“跨长江过黄河”,这在我的“我的高考故事”一文里有过记述,可惜,我再次辜负了我的小学数学老师。
我现在当一名高中数学老师,当得还算不差,就是再想听听梁老师的话,也听不到了。我只能学梁老师的样子,对我的学生尽可能好一点,耐烦一点,可是我的性格实在是差,现在快退休了,年纪大火气才小些。
在水田民小,除了碰到一些关心我的好老师,给了我自信,我还得感谢水田河。这条清澈自由欢快不息的河,大大拓宽了我的心胸视野,给了我身躯肉体的释放惬意,也给我灵魂洗礼和智慧启迪。在这条河里,我得到的,可能比教室里得到的,不说多,绝不会少。我读沈从文,读汪曾祺,喜欢《静静的顿河》《瓦尔登湖》,不是没有道理和渊源的。从马湖的下巴河,到水田河,再到渌江、湘江,这里面,想来更是有缘,有一些“源远流长”味道。
“逝者如斯夫”,生命的河流,就像那水田河,一直奔流不息,但也时过境迁。我的小学已成久远的回忆。原来的校舍拆毁的拆毁,迁址的迁址,马湖小学更是已停办几年了。而我的好多记住记不住姓名的师长,不少业已作古。曾经的同窗好友,也基本上天各一方,往来稀少,鲜有音讯。至于,有说我清高冷傲的,是他们不太了解我,我哪有什么资格清高冷傲?其实呵,我是那么喜欢孔夫子的“有朋友至远方来不亦说乎”啊,我虽然喝酒不行,父母要我不喝酒,但朋友来了,同学来了,那故人情谊,不论何时,无需天欲雪,方氏曰:能饮一杯! 2024年5月28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