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心孤舟上，他独自垂钓，周身天地被覆白雪，万籁无声。这是他去职离开长安的第二年，至今没有收到一封故地问信。不久前的八月，天子下达了一道严厉的诏书，宣布他同其他几名被贬之人“纵逢恩赦，不在量移之限”，几近被贴上了“永不叙用”的标签。“也好，”他想，既然前途已经如此渺茫，不如把精力都放在“著书传后”上来。想当年自己“以文字进身”是何等意气风发，如今终于又可以“读百家书，上下驰骋”，继而用一首五绝留住此情此景：“千山鸟飞绝，万径人踪灭。孤舟蓑笠翁，独钓寒江雪。”
他便是柳宗元，吟诵这首千古孤调时，依旧望着长安的方向。
唐贞元二十一年（805），32岁的柳宗元因为参与一场失败的革新运动，命运被撕裂开来。但很难说彼时的他，究竟处于低谷还是巅峰。作为一只为治世理想搏击的雄鹰，他的确再未能回到政治的天空中翱翔，但其文坛雄狮的一面，也是在这时被彻底唤醒。柳宗元一生著述，近八成作于流放之后，“遍悟文体”，尤擅散文，使得有唐一代，素有“韩柳文章李杜诗”的说辞。作为古文运动的另一柱石，他与韩愈一同位列唐宋八大家，堪称“舍我其谁”。
少年英气
从北朝起，柳氏就地位显赫。仅在唐高宗时期，柳氏一族官居尚书省的就有22人。但统治集团内部斗争日益激烈，一次是新后武则天的夺权，让柳氏地位一落至普通庶族；一次是安史之乱，柳宗元的父亲柳镇携家逃亡流寓到南方，乱世再次洗劫了这个本就辉煌不再的家庭。
柳镇本就是一个颇具政能文才、有着治世情怀的人物。而柳宗元作为世家之后，对立德、立功、立言拥有无尽的追求和向往，亦对时代危机有着深深的忧虑和担当，颇有乃父之风。
柳宗元的前半生，基本上在长安度过。柳母卢氏出身范阳世家，7岁读《诗经》《列女传》，尽知“旧史及诸子书”。柳宗元得母启蒙，对古赋篇篇倒背如流。也许是有了这样的“童子功”，才能在此后“投迹山水地，放情咏《离骚》”。
这样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柳宗元，被时人公认为是“少精敏，无不通达”的神童。证据是柳宗元在12岁那年写了一篇《为崔中丞贺平李怀光表》。表，是古代臣子向帝王上书言事的一种文体，官员常请擅作文章的人代写。这一年（785）的七月，朔方节度使李怀光叛乱被平，崔中丞选中了柳宗元替自己上表，可见小柳成名之早。由于柳宗元始终将入仕作为自己的志向，加之当时的文坛风气，他学习课业主攻也是骈体文。这篇《贺平李怀光表》就是用对仗工整、气势非凡的骈体写就。
从16岁起，柳宗元便参加科举考试。四年后（793），他在主考官顾少连门下及第，同榜32人，其中便包括他此生知交刘禹锡。798年，柳宗元参加吏部制科博学宏词科的考试被录取，并被任命为集贤殿书院正字。从此，他正式踏入仕途。
“革新”风波
集贤院归属中书省，负责校对整理经籍的工作。柳宗元入职后春风得意，作文邀约源源不断。此时，韩愈已经在长安举起了古文运动的大旗，但尚未形成影响。早年韩愈随兄寄居宣城，与柳镇结识，也就认识了小自己5岁的柳宗元，二人成为一生“诤友”的缘分便在彼时结下。
优秀才名与职场生活，让柳宗元结识了一批青年才俊，如刘禹锡、韩泰、吕温等。他们常常相聚讨论时事，交流思想，尤以柳宗元、吕温最富“辩才”。大概是在进士及第后，柳宗元就通过刘禹锡认识了王叔文。王叔文，贞元三年以善棋入侍东宫，成为太子李诵的伴读，而这位棋手，将对柳宗元的未来产生重大影响。
安史之乱后的唐王朝本来就只剩下半口气，唐德宗想立中兴之业，但在执政后期却频出昏招，对藩镇多有姑息，并且以宦官为神策军中尉，从此宦官掌管中央禁军成为制度。46岁的李诵做了26年的太子，想励精图治的心情已经十分急迫，王叔文在社会上的活动自然就带上了为太子物色人才的意味。
贞元十九年（803），吕温被任命为左拾遗，柳宗元、刘禹锡、韩泰三人被任为监察御史。两年后，唐德宗驾崩，太子李诵即位，是为唐顺宗。
锐意蓬勃的年轻人们已经按捺不住除旧立新的脚步，纷纷走上台前大刀阔斧地与保守派开展正面斗争。当年二月，王叔文被提拔为起居舍人充翰林学士，实际主持政务，刘、柳二人则作为他的左膀右臂。革新派的新政在民间反响热烈，“人情大悦”“百姓相聚欢呼大喜”。柳宗元以笔代刀，对荒草丛生的弊政大加挞伐。但由于最终改革的失败和定性，使得柳宗元此阶段的大部分作品都未能保存。
王叔文一派不缺动力，初衷也是好的，但似乎缺少一些运气和更加沉稳的布局考量。运气上，一是李诵中风失音，让新政最重要的支持大打折扣；二是新旧角逐的关键时期，王叔文母亲病逝，使得他不得不暂时离开权力中心，给了对手机会。实力上，王叔文集团集结的多是士人中的庶族和“寒隽”，根基薄弱，有笔无剑，一套组合拳下来，迅速刺激了各种利益集团，一些本在革新阵营的老臣首鼠两端，纷纷倒戈，使得改革推行困难重重。
146天后，八月初四，唐顺宗被迫退位，初五改元永贞，初九李纯正式即位，为唐宪宗，史称“永贞内禅”。尽管此次改革发生在贞元年间，宪宗即位时已是宣告了改革的失败，但后世仍将此次改革称为“永贞革新”。
成王败寇，一个多月后的九月十三，柳宗元、刘禹锡、韩泰、韩晔、陈谏、凌准、程异分别被贬为远州刺史。就在赴任途中，朝廷的追加惩罚跟上，将其再分贬为远州司马：柳宗元为永州（今湖南永州）司马，刘禹锡为朗州司马，其他几人也分赴各地，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“二王八司马”。多年后，王安石有言：“余观八司马，皆天下之奇材也。”
选自：《国家人文历史》杂志（有删节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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